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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脱轨的华晨

书摘:脱轨的华晨

如果故事可以重来一遍的话,

仰融一定会把“下一个场景”设在大连或辽宁省的其他某个城市,

而不是南方的宁波。

位有惊人商业天才的企业家失足于一个政商常识。

仰融的故事再次证明——

没有学会妥协的企业家很难在中国商界成功;

没有学会“政商博弈术”的企业家甚至很难在商界立足。

也许过了很多年后,当教授们在课堂上讲述中国汽车的成长史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以一种褒贬难辨的口吻,幽幽地说:“从前,有一个人,叫仰融……”

这是一个开头很像神话的故事。在一片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突然横空杀出一个连名字和故乡都十分神秘的武士,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他的武功授自何人,他挥舞着一把叫资本的战刀所向披靡。这是一个善恶难辨、面目不清的武士。他试图拯救一个已经丧失了斗志、日渐沉沦的行业,在某些时刻,他仿佛已经成功了。这个神勇的武士看上去是那么强悍和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他精心地设计了一个庞大而云缠雾绕的“资本迷宫”。

但是,这个设计了迷宫的人,最终还是在迷宫中走失了。他的结局是成了一个在逃的通缉犯,在大洋彼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10年打下的“帝国”一天天衰弱沉没。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到底是武士的悲剧,还是那个行业或时代的悲剧。

他的故事很曲折,很惊心,也很悲情。即便过了很多年,当人们谈论起他的时候,仍然会感觉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亮相:催生“中国第一股”

1991年夏天,中国商业界最轰动一时的新闻是“罐头换飞机”。南德集团的牟其中用价值4亿元人民币的500车皮日用小商品换回4架苏制图-154飞机,他自称从中赚了8000万元到1亿元。这桩颇有点异想天开的交易,在媒体的大肆渲染和报道后广为人知。所有的人都对之津津乐道,惊叹为资本经营的天才典范。在上海东湖宾馆7号楼的办公室里,当人们正热烈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35岁的仰融坐在高背大皮椅上,一脸的不屑。当时,他潜心策划的一个资本项目运作已接近尾声,而从日后看来,它的确比以物易物的“罐头换飞机”要高超和精妙得多。

在很多年里,仰融把自己的出身和经历包装成了一个谜。他自称是安徽徽州人,西南财经大学毕业,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在一次公司内部会议上,他介绍自己的经历时还说:“在越南打过仗,1988年受了一次大伤,腿断了,头也打开了,三进手术室,奇迹般地、没有残疾地活了下来,这以后便开始既珍惜又藐视生命。”而实际上,他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市北国镇,原名叫仰勇,兄弟4人。他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是1995年前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他应该没有读过任何大学。初中毕业后,他先是做了一阵子的厨师,后来承包过家乡的一个小商店,再后来到江阴市外贸公司上班。他有一个叫仰翱的二哥,在无锡办了一家精细化工厂。1989年9月,仰融所在的外贸公司发行400万元企业债券,他就拿着这笔现金跑到上海去炒股票了。此人自幼胆识过人,天性颇不安分,在浑水一片的早期股票市场上自然如鱼得水,成了第一代资本炒家。当年的上海东湖宾馆是早期炒家们聚集的根据地,沪上颇有名的杨百万、刘太、朱焕良等人都曾在此扎营坐庄,仰融日日跟这群人厮混在一起,兴风作浪,很是赚到了一点钱,同时也历练出一番纵横捭阖的运作本领。在某一天,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仰融,大有“仰仗金融”的寓意。1990年前后,因机缘凑巧,他结识了一个大人物。

这个大人物是中国金融学院党委书记许文通。 许老先生是江苏启东人,仰融的邻县同乡。他是老资格的金融教育家,中国金融系统很多显赫的官员和学者都曾经受教于他,在这个圈子里人脉深厚,一时无二。仰融虽非科班出身,但他独有的资本嗅觉和精干的操作能力却颇得许老先生的欣赏。通过许文通,仰融结识了一些高层政商人士。在这种交际中,仰融视野陡开,褪去了不少草莽气,因而也比苟且于灰色角落、只知道倒买倒卖的杨百万等人有了更远大的前程。在许文通的鼎力襄助下,仰融赴香港创办华博财务公司,其初始出资方为许文通担任董事长的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

20世纪90年代初期,许多机制僵化的国有企业已经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报纸上开始连篇累牍地讨论国有企业的“生与死”。而在许文通等人看来,要把国有企业搞活,仅仅靠管理松绑和财政输血显然是条走不通的死路,因此必须在制度架构和运营模式上有大胆的创新,而资本市场无疑是最可倚重的一种资源和手段。年轻气盛的仰融很是赞同这种理念。于是,在圈内人的引领下,他接触到了东北一家陷入困境的国有客车厂,它就是沈阳金杯客车厂。

沈阳金杯客车厂是一家组建不久的工厂,1987年,沈阳农机汽车工业局将局内的50多个小型的汽车修理和部件工厂拼凑在一起,由快到退休年龄的副局长赵希友出任厂长。赵希友虽已年近60岁,却是一个很活跃和有闯劲的改革家。金杯创建之初,人员涣散,设备老旧,资金缺乏,几乎一无是处。赵希友想到了发行股票的办法。根据当时的报道,金杯是东三省第一家被允许公开发行股票的股份制企业。赵希友的募资规模是1亿股,每股1元。为了融到资金,赵希友使出了浑身解数,他甚至跑到北京国家体改委的大院里贴布告卖股票,好奇的媒体记者对这个新闻大加报道。不过,他摆摊一天,也仅仅只卖出了2.7万股。就这样,从1988年底开始发行股票,历时1年有余,还剩一半股票在自己手上。就在这个时候,仰融北上,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了焦头烂额的赵希友面前。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你把剩下的股票都卖给我吧。”更让赵希友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南方来的年轻人对他说:“我要让金杯成为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

1991年7月22日,仰融以原始股的价格买下了4600万股记账式股票。这些股票被装在20个纸盒箱子里,从沈阳空运到了上海,在东湖宾馆7号楼的地下室里,仰融从上海财经大学雇来一个班的学生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把它们一一填名过户。于是,他成了金杯的大股东。

日后一个始终没有解开的谜团是,仰融用于购买金杯股票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2003年,仰融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称,他投入金杯的资本,一部分是向其兄长借的,另一部分是在上海炒股所得。而据很多股市专家指出,1990年前后的中国资本市场规模非常之小,深圳和上海的两个证券交易所都是在1990年12月才正式创办的,进入流通的股票不到区区20只,仰融纵有通天奇才,也绝无可能在一年半载里敛聚起数千万元的财富。据大学毕业就跟随仰融的苏强称,在1991年3月,他到东湖宾馆投奔仰融的时候,“在仰融手下,主要也只是三五个人,没有什么职务,成天拎个包,里面装好多身份证和图章飞来飞去,和企业管理绝不沾边。什么是合法的,什么是违规的,说不清楚”。另据2003年的《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有档案显示,仰融策划收购沈阳金杯,其投入的所有现金都来自许文通掌控的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

在购股事宜完成后,仰融迅即赴美。在纽约,美林证券分析师汪康懋正翘首等待着他。据汪康懋回忆,仰融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走在狭窄而高楼耸立的华尔街上,他大声说:“我们要把五星红旗插在这个地面上。”在汪康懋的牵线下,第一波士顿证券公司答应做沈阳金杯上市的承销商。汪康懋还记得他第一次去沈阳工厂时的吃惊心情。尽管他已经对中国国有企业的落后状况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人十分气馁:“金杯汽车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厂,有50来个部件厂,很粗放,很差,手工作坊型的,根本拿不出手。工厂的厕所是漏风的,国际会计师事务所的女会计师都不愿进去。”当时的企业现状是,金杯几乎没有什么优质资产,其主要出产的海狮客车每年只能卖出2000辆,有99%的零部件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时值日元狂涨,工厂的回笼资金还不够买零部件。在国际资本市场上,纽约证券交易所一向以规范严格而著称,在当时,连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都没有企业在这里上市过。可是,在汪康懋、仰融两人的运作下,沈阳金杯的上市文件竟通过了美国证券监管机构的审查,最终得以被批准上市。客观而言,论及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国有企业,怎么也轮不到名不见经传和了无生机的沈阳金杯。其之所以能意外胜出,主要得益于美国资本市场开始对“中国概念”特别青睐,而他们又对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毫无认知。就这样,送到门口的“金杯”成了被选中的对象。

在1年多时间的上市过程中,英语不太好的仰融其实只去了两次纽约,美国方面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汪康懋等人奔波搞定,而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国内资本的组合上。种种迹象表明,在进入金杯的时候,资历浅薄、民间炒家出身的仰融与其说是收购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活跃于幕前的操盘手,在他的身后隐藏着一个强大的政商关系群和错综复杂的资本网络。然而,这位心思缜密的人显然不甘于扮演这种“皮影人”式的江湖角色,他要拥有自己的“王国”。就在买下金杯股票的当月,华博财务公司、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与沈阳金杯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组建了新的沈阳金杯客车制造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998万美元——之所以是这个很奇怪的数字,是因为当时政策规定,3000万美元以上的合资项目要上报国务院审批。金杯占60%的股份,华博和华银分别占25%和15%的股份。1992年,华银把所有股份又转让给了华博。6月,在高人的指点下,仰融悄悄在素有“免税天堂”之称的太平洋小岛百慕大设立了一个项目公司——华晨中国汽车控股有限公司,此公司由华博100%控股,沈阳金杯客车制造有限公司40%的股份被全部注入这家专门用于上市的“壳公司”。到8月,仰融以“股份只有40%,不符合在美独立上市条件”为理由,又安排了一次关键性的换股,将华晨对金杯客车的控股比例扩大到51%,成为该公司的控股方。与此同时,仰融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华博的资本改造,其股权结构改为仰融占70%、另一自然人占30%,法定代表人仍是仰融。在这一过程中,许文通与华晨的关系十分耐人寻味。在数次洗牌后,收购资本的提供方、国有性质的海南华银日渐淡出;1993年,许文通离开海南华银,随即出现在“华晨系”的控股核心——香港华博财务公司,并出任董事长。

很显然,仰融通过这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资本重组充分放大了自己在这个上市项目中的权益。他在资本运营上的卓越想象力和操作才能,在这个时候已经鲜明地展现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在当时被他自诩为精妙之笔,而日后却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当时,沈阳金杯要在美国上市,仅凭一个国有企业的概念还不足以引起美国投资者的兴趣。于是,在幕后人士的指点下,1992年4月,仰融的华博与许文通掌管的海南华银、中国金融学院以及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其性质是“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组织”,注册资金由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从“事业创收”中拿出10万元,华晨则出资100万元,仰融出任董事、副会长。随后,华晨公司隐身其后,其资产以“划入”的方式全部装入基金会中。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基金会对于金杯的上市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参与上市全过程的汪康懋证实说,美国证监会官员到中国考察时,中国人民银行出面进行了接待,一些文件都是在中国人民银行的一个会议室里签署的。汪康懋说:“没有他们,华晨上市不好办。”

将一个有中央银行背景而性质又是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组织的基金会,作为上市公司的主要股东,实在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构思。它既可以激发投资商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又对实际运营不造成影响,这可谓是华晨上市一案中最为精妙和关键性的一着。然而,造化弄人的是,10年之后,正是这精妙的设计最终造成了一代枭雄仰融的出局。

1992年7月,金杯汽车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10月,以金杯客车为主要资产的华晨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第一股”,在华尔街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获得超额认购85倍,融资7200万美元。《华尔街日报》在报道中说:“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也许从今天开始,社会主义中国真正融入到了资本主义的游戏中。”

将一家效益乏善可陈、毫不起眼的公司重新“包装”,居然能够在国内及全球最重要的资本市场上双双融资成功,这可算是一个罕见的事件。当时的中国,证监会尚没有成立,连《公司法》都还在讨论之中,华晨的海外上市游走在政策的边缘地带,居然突围成功,非专业出身的仰融财技之高超实在令人钦佩。日后,他十分自得地对《中国企业家》记者说:“外国人认为我是推动中国企业国际化的第一人,他们说中国国际化的税收是我推动的,中国企业国际化的上市准则是我推动的,上市的国际会计准则是我推动的。后来,很多中国公司到美国上市,全是拿我的招股说明书换成它的业务内容跟着上市的。”其言不无夸张之处,但也大半算是事实。全球知名的哈佛大学商学院便曾把华晨上市招股书收录为经典案例教材。

在美国上市成功,得益最大的当然是金杯客车。这家由农机部门拼凑而成的汽车厂一跃成为国内产权性质最优化的知名企业。工厂所在的沈阳大东区是国有老牌企业林立的地区,其门前一条“东北大马路”蜿蜒6公里,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创办的钢厂、钢管厂、起重机厂、建筑机械厂和陶瓷厂等比邻而建,在1991年前后都已相继陷入困境,只有马路尽头的金杯汽车厂竟凤凰涅槃,焕然一新。因金杯客车的上市,辽宁省和沈阳市雄心勃发,发誓要在东北打造一个全新的汽车产业基地,用当地官员的话说,“要把沈阳建成为中国的底特律”。

造车:打造“中华第一车”

华晨上市让仰融一战成名。不过在当时,金杯客车在他眼中无非是资本运作的一个题材而已,对于汽车行业,他所知不多,而且也兴味索然。他当时最想干的事情是如法炮制,把一家又一家的国内公司弄到美国去上市。因此,他很高调地在上海搞了一次研讨会,推广华晨海外上市的经验,结果北京相关部委得知后大为不快,发通知警告华晨此举是“非法”的。仰融的复制梦就此破灭。

事实上,就在仰融购买金杯股票的1991年,中国汽车产业正经受着一次世纪阵痛。

这一年的11月25日,中国硕果仅存的国产轿车——“上海”牌轿车宣告停产。在此前的1987年,“红旗”牌轿车已经停产。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两大轿车品牌均宣告消亡。不少工人闻讯从市区赶到安亭,争相与最后一辆“上海”牌轿车合影告别,有人眼里还泛起了泪花,还有人则手抚车身,依依惜别。在这种伤感时刻,德国大众在华投资却逐年增加,它出产的桑塔纳轿车年产6万辆,竟接近“上海”牌轿车在过去28年里的总产量,已成为中国市场的第一轿车品牌。1991年8月的美国《商业周刊》评论说:“1990年,上海大众的税后利润一举超过了大众的全球赢利目标,其原因之一是,只有在中国这样的国有经济条件下,一辆普通的大众桑塔纳轿车才能卖17.8万元人民币,几乎6倍于该产品的世界平均价格。”1991年5月,国家有关部门决定,在未来4年内报废170万辆在1974年前制造的老汽车,绝大多数的国产老轿车都在此列。这对于中国汽车产业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利好,可惜那些老迈的国有老厂已经无缘分享这块大“蛋糕”。《南华早报》引用物资部门官员的话说:“政府将为机关和企业用新车替换旧车提供财政方面的帮助,这些新车主要是由中国与美国、日本、德国和法国的合资工厂生产的。”

在资本市场鏖战多年的仰融很快意识到,无意中踏入的汽车行业也许是中国最具成长性的领域。就在美国上市后的一年,与仰融交好的赵希友退休,沈阳市政府把国有股出售给了长春一汽,试图傍住大船好出海。然而,两三年经营下来却起色不大。从1995年起,仰融以大股东的身份接管了金杯客车的管理权,把精力逐渐转移到经营业务上。当时的汽车行业因多年的垄断经营,各大汽车厂家均裹足不前,业内“行规”重重,暮气十足。当仰融真正进入之后,这位大局观十分清晰和敏锐的战略家很快成了一个让人头痛的“颠覆者”。

金杯公司的主打产品是“海狮”牌小客车。而在这个市场中,长春一汽的“解放”牌面包车无疑是当之无愧的“小霸王”,风头正劲。仰融把全公司最优秀的研发人员全部集中起来,专门针对“小解放”开发出了一款低成本的海狮新车型。在这期间,发生过一段很见仰融性情的逸事:仰融曾去长春拜访一汽董事长耿昭杰,耿昭杰傲慢待之,仰融颇为不忿。海狮新车型设计出来后,仰融卷着图纸再找耿昭杰,说:“我这个车一卖,你的小解放肯定就不行了。但是我开发这个车呢,也肯定要亏本。我一个月生产500台,一年打个折就是5000台,你每台车给我1万元,总共5000万元,我把这个型号的许可证卖给你。这个情况,我现在通报给你,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按我的方式干了。”耿昭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以为他一定是疯了。新海狮推出市场之后,因其造型新颖、价格低廉、营销手段灵活而深受中小城镇用户的欢迎。仅1年后,一汽的“小解放”就由赢利转入亏损,两年后,被迫退出了竞争。

在经营策略上,仰融将业内的“行规”一一打破。他十分推崇《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名言——“知变则胜,守常必败。”因此,他每每以打破常规为制定战略的第一要义。海狮客车第一个在产品广告中打出售价,从而杜绝了经销商中间做手脚的可能;它还第一个实行全国统一份额折让,全国各地经销商不分远近大小,统一折让百分点,杜绝了内部人员与经销商勾结牟利的弊端。此外,仰融还把金融业的承兑汇票制度引入汽车业,公司总销售额的60%用承兑汇票,大大降低了流动资金的占用率。

本来就对汽车业不熟悉的仰融,在经营上毫无包袱和成见,因此打起仗来新招迭出。从1996年起,沈阳金杯一路高歌猛进,迅速成为国内轻型客车市场的老大,每年的销售额都以50%的速度增长,一直领跑同业,并创下了投资回报率高达30%的行业纪录,其销量也从1995年的9150辆起连年递增,到2000年已经达到6万辆。被业界鄙视为“门外汉”的仰融,交出了一份让所有业内高人都感到惭愧的成绩单。

初战告捷之后,仰融对汽车行业的兴趣越来越高。一个小小的轻型客车市场显然无法让他吃饱,他又把目光迅即投向了这个行业最肥沃的一块天地:家庭轿车。20世纪90年代末是中国消费市场的一个突变期,在食品及家电商品获得了高速成长之后,大宗耐用消费品的兴盛时代到来了。随着民众购买能力的提升以及国家政策的鼓励,房地产和汽车成了新的消费热点。从1996年起,家庭轿车的拥有量连年翻番,众多专家纷纷预言,中国的家用轿车时代已经到来了。到2000年6月,北京的私人轿车保有量达到41万辆,成为国内第一个私人轿车超过公务车的城市。与此相关的是,汽车行业的暴利现象已昭然若揭。有人将中国与美国的轿车价格进行比较,同等性能的大众甲壳虫,中国的售价是美国的3.36倍,别克是2.36倍,丰田花冠是2.8倍。让人吃惊的暴利,无疑意味着汽车行业有着巨大的成长空间。

尽管市场前景广阔,但是对于中国的汽车制造商来说,机会却未必很大。因为,汽车行业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规模效益又十分重要的重型工业。历经百年激烈竞争,全球范围内,德国、美国和日本的十来家跨国汽车公司几乎已经垄断了汽车的技术话语权和品牌号召力。在中国市场上,原有的“红旗”牌及“上海”牌轿车都已经被巧妙地消灭。新华社记者、知名汽车观察家李安定曾用“百病缠身”来形容国内的汽车工业状况:投资分散,开发能力差,生产成本高,销售服务体系近乎原始。他断言,如果中国汽车业不能通过巨额资金的筹集来完成结构调整和重组,全军覆灭决非危言耸听。正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作为一家在家庭轿车领域毫无经验的企业,竟试图从这群大老虎嘴里夺食,实在难于上青天。

可是,仰融偏偏不信这个邪。他提出,“要制造拥有百分百知识产权的中国轿车”。此言既出,业内领袖纷纷摇头。

仰融造轿车,并不像别的企业家那样,按部就班,沿台阶而上。他是中国首屈一指的资本运营大师,其胸怀、格局当然非常人可比。从1997年底起,仰融就开始筹划引进德国技术和设备,打造一条年产10万辆轿车的生产线。1999年3月,华晨控股上海老牌上市公司申华实业,并更名为“华晨集团”,这成为他打造华晨汽车帝国的一个重要的资本平台。10月,“华晨中国”在香港联合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发行1958万股股票,募集资金6.5亿港元。仰融对外宣布:“华晨将在5年内斥资40亿元,打造中国人自己的轿车。”

仰融在自主品牌的打造上实行的是双轨并行的战略。一方面,通过委托设计、自身滚动积累的方式培育核心研发能力。华晨出资1亿元,与清华大学联合成立了清华大学汽车工程开发研究院,仰融出任理事长。另一方面,他打破常规的合作模式,在中国申请加入世贸组织的大背景中,同世界级别的汽车公司寻求不同形式和内容的合作。他认为,中国汽车工业现有三种发展模式:第一种是合资;第二种是许可证生产,搞引进;第三种是自主开发,在全球合作分工。他说:“我现在正在研究第四种,应该与全球的汽车行家联合开发,共享资源和平台,划分市场。”

在这种战略思想指导下,华晨先后与5家国际大汽车公司开展了广泛的合作,仰融得意地称之为“五朵金花”:与宝马公司达成意向,合资生产宝马在全球销售最好的3系和5系轿车;与美国通用共同投资2.3亿美元组建合资企业,生产雪佛兰卡车和SUV;接手位于湖北孝感的三江雷诺,控股55%,计划引进雷诺家用型经济轿车“甘果”;收购沈阳航天三菱,与三菱合作生产轿车发动机;与丰田公司合作,开发适合中国市场的丰田经济型轿车。此外,华晨还与世界第一大汽车零部件生产供应商德尔福公司共同开发491Q-ME汽油发动机,准备将之装备在金杯客车和皮卡车上。

“五朵金花”使华晨从一开始就跟巨人们站在了一起。在“金花”们的拥围下,自主产权的轿车研发便不再是闭门造车:仰融请世界著名设计大师乔治.亚罗主持车型设计,整车性能验证由国际权威机构——英国MIRA公司试验鉴定,冲压、装焊、涂装、总装四大工艺设备均由世界著名汽车设备制造公司提供,其重要的总成件、配件则由国际著名汽车厂商供应。他将新轿车起名为象征意味十足的“中华”牌。

除了围绕汽车构筑产业和资本平台之外,仰融还频频出手,涉足其他领域。2001年3月,他出资4.1亿元,认购广东发展银行3.43亿股股票,并以4.4亿元参与设立民生投资信用担保有限公司。同月,他受让上市公司中西药业26.41%的国家股,成为该公司的第一大股东。

就这样,在仰融的强势运作下,华晨如大章鱼般地伸展出众多腕足,到2001年前后,仰融打造出了一个市值高达246亿元之巨的“华晨系”。旗下有5家上市公司,分别是内地的华晨集团、华晨金杯、中西药业,香港的华晨中国,纽约的华晨汽车。系内各种关联公司158家,其中控股138家。华晨拥有8条汽车生产线,10多家汽车整车和部件工厂,在中国汽车行业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金融-实业”混业体系。在仰融的规划中,未来的华晨将在一家金融控股公司之下,形成汽车、金融和基础建设等三大板块。其中汽车占总产值的80%,到2010年实现150万辆的产销、2000亿元的营业收入、200亿元的利润。无疑,如果这个目标得以实现,华晨就将成为中国最大的汽车公司。

缺乏想象力的人很难读懂仰融的布局。仰融认为,对于华晨来说,最重要的竞争对手是时间。因而,必须在中国家庭轿车消费井喷及价格大战开打之前,构筑起一个庞大的、有持续竞争力的制造和研发体系。为此,在稳健与冒险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仰融的这些做法,无异于“离经叛道”。汽车产业对金融家的反感似乎是一个传统。早在亨利.福特的自传中,这个汽车巨头就言之凿凿,认为绝对要让金融家靠边站,“他们没有提出为企业安置一个工程师,他们想要安插的是一名财务主管,这就是企业拥有银行家的危险。他们凭金钱来思考问题。他们将工厂当作是生财而不是生产物品的地方。他们眼睛盯住的是钱,而不是企业的生产效率。”老福特固执地认为,“银行家由于所受到的专门训练及其自身地位的限制等原因,根本就不适宜于指导工业生产”。对于这些论调,仰融当然不以为然。他对《中国企业家》主编牛文文说,所谓造车的“八旗子弟”这么多年始终搞不好的一个重要障碍,就是专家治厂、顺向思维,逆向思维的人在企业里没有发言权。

2000年12月,第一代“中华”轿车在沈阳下线。在隆重的下线仪式上,仰融兴奋地手举一幅“中华第一车”的书法向到场的嘉宾和记者展示自己的梦想。他宣称:“到2006年,中国汽车业滩头阵地上唯一敢向外国企业叫板的,是我华晨。”

这一刻的仰融,已俨然一副民族汽车拯救者的形象。

他的汽车梦想的确激发了很多热血的中国人,对于一个拥有13亿人口、正在崛起中的大国而言,居然不能制造出一辆“中华血统”的汽车,实在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华晨的高调前行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有记者采访65岁的江铃汽车董事长孙敏,问他最佩服哪个中国企业家,这位中国汽车业界的元老级人物脱口而出,“是仰融”。法国雷诺公司的常务副总裁杜迈考察华晨后,对仰融说:“世界革命从巴黎开始,中国汽车的革命将从你身上开始。”

背叛:导致决裂的罗孚项目

一直到2001年初,仰融的事业毫无败落的迹象。

1月,为了表彰第一辆“中华”牌轿车下线,沈阳市政府举办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授予仰融“荣誉市民”的称号。仰融公布2000年公司业绩,华晨的销售收入为63亿元,轻型客车市场占有率高达60%,税后利润为创纪录的18亿元,在汽车行业里仅次于上海大众、一汽大众。3月,沈阳政界发生大地震,市长慕绥新、常务副市长马向东因贪污腐败而被拘捕,案情涉及广泛,全市的重要涉案官员达122名,是为“慕马大案”。作为沈阳市最知名的大企业,华晨与政府有十分密切的互动,现任市政府首脑的落马自然会影响到仰融的战略思考。正是在这个敏感时刻,他开始与英国著名汽车公司罗孚商谈,规划南下新建汽车基地。

仰融与罗孚的接触始于发动机项目。“中华”牌轿车下线后,他发现采用的三菱发动机与车型不匹配,动力不足,而三菱方面拒绝进行技术更新,在宝马公司的推荐下,罗孚进入仰融的视野。罗孚是一家拥有100多年历史的老厂,由于成长缓慢,近年来亏损累累,正急切地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买家。仰融与罗孚的谈判很快从发动机项目上升到全面合资。这是一个十分适合的合作对象,技术研发能力雄厚,品牌高贵。仰融提出的合作方式包括:合资后罗孚的所有产品都搬到中国生产;保持罗孚英国研发中心和欧洲销售体系的存在,每年在中国生产的产品中,出口欧洲的用罗孚品牌,在中国和亚太区销售的打中华品牌;罗孚帮助华晨完成发动机的升级换代,并在发动机上打上“中华”商标。

仰融的方案一开始让骄傲的罗孚很难接受。他们提出,在中国,合资品牌更受偏爱,未来在中国市场销售的轿车应该打“罗孚”商标,每辆车要收200美元的商标费。仰融很干脆地说:“你放心,我在中国销售绝对不会用你的牌子,这笔钱你肯定是赚不到的。”

尽管仰融的条件十分苛刻,但是中国市场的广阔及德国大众在中国投资获取丰厚利润的事实,最终还是让罗孚同意合资。最终达成的协议是:双方合资建厂,中方以土地、厂房等投入,占51%股份,罗孚方面投入产品、技术和设备。中方借给罗孚1.9亿英镑,用于英国工厂的搬迁、裁员和新车研发。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憧憬的大型合资项目,它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以整合者和拯救者的角色出现在国际主流商业舞台上。进入21世纪之后,崛起的中国开始在全球经济竞争中展现更为强势的力量,一些快速成长中的大公司都在试图通过并购与合作的方式进行跨国发展和实现产业升级,华晨与罗孚的合资应该是最早和最让人期待的项目之一,与日后的联想并购IBM的PC事业部、TCL收购汤姆逊彩电等相比,仰融所表现出的主动性和企图心似乎更大。如果此次合资成功,中国汽车行业的版图将全部改写,甚至连成长路线都可能赫然改变。因此,其意义之大,绝不亚于10年前的华晨在美国上市。

谈判在秘密状态下进行。跟所有信守承诺的老牌欧洲人一样,决心既下的罗孚公司表现得十分积极,一切都出乎想象得顺利。在相关协议都签署好之后,仰融犯下了一个让他懊悔终身的决定。

他决定把罗孚项目放到浙江省的宁波市。很多年后,仰融都没有把这个决策的真正动机对外透露。看上去,宁波是一个不错的建厂选择,这里有全国最好的深水大港,周边的汽车配件企业众多,宁波市政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次性批给华晨3000亩土地,出让价一亩只有区区5万元。而且,让仰融动心的是,他被允许参股投资宁波跨海大桥,这个项目据称将带来上百亿元的现金流。

在这位优秀的战略构架师的算计中,招招精准,环环紧扣,所有的要素都已完美齐备。只可惜,他偏偏漏算了似乎很不重要的一点:东北的政府方面的心态。

或许在辽宁省和沈阳市政府看来,仰融这次是想“趁乱溜走”了。自金杯被救活之后,辽宁省就一直将汽车产业作为全省最重要的支柱性产业,沈阳市也从来没有放弃“中国的底特律”之梦,他们自然希望仰融把所有的资产和项目都放到沈阳。在过去的10年里,他们对华晨有求必应,不遗余力。有一次,一位沈阳市领导对仰融说:“为了华晨,我们连买裤衩的钱都垫出来了。”可是,就在超速扩张的关头,仰融却趁“慕马大案”的动荡之际,调头南下,这在东北官员看来,无异于背叛。一位投资银行的分析师认为,“站在辽宁省、沈阳市的角度看,仰融的做法如同掏空金杯汽车,让金杯汽车为他在外省的项目输血”。

政府方面与仰融的谈判细节从来没有公开过,不过其沟通的结果众所周知。政府方面希望仰融把罗孚项目放在辽宁,年初省政府的主要负责人还具体地提出了一个“大连方案”。仰融则坚持在宁波建厂,不过他承诺沈阳仍然将是华晨的客车基地。显然,这是一个无法让政府方面满意的答复。就这样,矛盾突然在2001年的秋天激化了。

矛盾激化的另一个背景是,一向低调而神秘的仰融在2001年变得异常高调,他开始频频接受记者的采访,出现在各种财经类媒体的封面上。也许在他看来,华晨的宏大架构终于清晰,已经到了站出来为伟大事业造势亮相的时候了。在《福布斯》杂志公布的“中国富豪排行榜”上,仰融以70亿元资产排在希望集团刘氏兄弟和欧亚集团的杨斌之后,位列第三。在此之前,除了汽车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仰融的名字,他以暴富者的形象一夜而为天下所知。榜单设计者胡润对仰融资产的计算,是以他在华晨中所占的股权为依据得出的,仰融对此默认。于是,政府方面对他的质疑,便是从资产计算开始的。10年前那着“精妙之笔”终于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政府方面认为,华晨绝对不是仰融的华晨。根据10年前的股权设计,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才是公司的真正所有者,而基金会无疑是国有资产的代表者。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无论是政府方面还是仰融,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基金会的资产性质,但是它就好像一座大厦的基石,默默地埋伏在那里,一旦动摇,便天崩地裂。

事实上,仰融对华晨的所有权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此的心态有过一段很微妙的变化。在美国上市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在公开场合都承认华晨是国有资产。1992年,他在一个场合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中央领导人问他:“你这只股票上了市,赚了钱算谁的?”仰融脱口而出:“全部是国家的!”随着企业的不断扩大,仰融的说法渐渐有了变化。2001年10月,在一次高层会议上,他突然提到“华晨的出身不好”,他说:“什么叫出身不好……当时很多事都说不清楚,直到今天我有些事是否就有权利讲清,也不一定……”在所有的“说不清楚”中,最让他寝食难安的,应该还是华晨的产权归属问题。在随后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中,他明确地说:“企业不能长期这样股权结构含混不清,历史问题要有所了结,要奠定这个企业未来竞争力的基础。而且这帮管理层跟了我10年,我应该对他们有所交代,我天天为股民考虑,为什么我不能为我的管理者、我的班组长考虑?”

在讲这一席话的时候,仰融其实对产权的“了结”已经有了自己的全盘构想。第一步,他设计并构筑了一个“资本的迷宫”。“华晨系”的100多家企业资产关系盘根错节,互为关联,其复杂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全天下真正弄得清楚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人了。第二步,在宁波项目中埋下伏笔。他将华晨集团旗下的君安投资、珠海华晨、正通控股、正运实业及沈阳金杯等的股权进行了多重置换,最终,在宁波注册成立了一个由他出任法人代表的中国正通控股公司,它将成为华晨与罗孚合资的中方母体。同时,他在华晨集团内组建了职工持股公司,由3000多名职工入股发起,中国正通投资公司与后者再进行某种方式的股权交换。这样,一个产权清晰的“新华晨”就诞生了。未来,如果沈阳金杯尾大不掉,他完全可以弃之不要,在宁波罗孚项目上换壳重生。第三步,他开始与政府洽谈基金会问题。他认为,基金会只是为了上市而设计的一个“壳”,当年的国有投资仅10万元而已,后来国家就再也没有一分钱的投资。因此,国有资产在华晨中所占的比例最多不能超过30%。

仰融认为自己算度精准,前可进,后可退,百密而无一疏,没有人可能从他手中把“金杯”夺走。他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如果对方宁愿把“金杯”砸掉也不肯给他呢?在一些地方官员看来,仰融出走是一件让他们颜面尽失的事情。华晨哪怕是真的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是如果它长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又与我有何相干?何况,树苗当年还是从我家院子里挖过去的。他们认为,华晨属于国有资产,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据有关官员援引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制定的相关法规称:“一切以国家名义的投资及由投资派生出的所有资产,都是国有资产。”为此,辽宁省成立了由常务副省长牵头的华晨资产接收工作小组,跟仰融进行谈判,接收工作小组同意给仰融团队30%的股份。日后小组负责人对媒体说:“仰融太急,胃口也太大。”

出局:无可诉性的“知识产权第一案”

拉锯式的谈判在2002年春节后破裂。这时候,华晨各项业务的进展已经将双方逼到了必须摊牌的地步——

“中华”轿车自两年前下线以来,已经完成了规模化批量生产的所有准备,准产证即将下发;华晨与宝马的合作报到国务院办公会议,即将被正式批准;而在宁波,3000亩土地的征用工作已经完成,工程即将上马。所有这些项目,都面临数亿元乃至数十亿元的投资,是顺从仰融还是驱逐仰融,仅在一念之间。

辽宁省政府最终选择了后者。

3月11日,仰融和政府方面同时动手。当日,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的华晨集团宣布更名为申华控股。根据后来的《补充公告》,公司最终实际控制人为台湾敏孚企业有限公司的秦荣华,他无疑是仰融“资本迷宫”中的一个代表。同一天,财政部企业司下发公函,将华晨及其派生的所有公司,一次性划转辽宁省政府,所有债务亦一并划转,公函要求“抓紧时间审计,以防国有资产流失”。接收工作小组当即向仰融宣读了这封公函。

仰融继续以不妥协的姿态行事。3月21日,华晨汽车在英国发布与罗孚合资的新闻,并出资1亿元买下宁波的建设用地,一次性向罗孚支付1500万英镑的技术转让费用。一周后,工作小组进驻沈阳华晨,开始全面清查、核查、接收华晨资产。双方撕破脸皮,决裂无可挽回。

5月,仰融飞到山西五台山,徒步登山祈祷拜佛。随后住进了上海瑞金医院。月底,以旅游护照悄然赴美不归。

6月18日,华晨汽车董事会解除了仰融的公司主席、总裁等职务,理由是“不恰当地作出与基金会的业务方针相违背的业务决策,并因而不能顾及本公司股东的集体利益”。第二天,华晨与宝马的合作项目建议书在国务院办公会议上获得通过。而在半个月前,“中华”轿车也登上了最新的车辆生产目录,正式获准批量生产面市。6月25日,身在美国的仰融将自己所持有的华晨中国股票在香港股票市场全部抛售,套现8968万元。至此,仰融出局的猜测得到了公开的证实。

仰融出走后,宛若迷宫的“华晨系”实非外人可以掌控。因此,辽宁省政府方面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留团队骨干。最终,仰融的4位助手、被外界称为华晨的“四大金刚”均同意留任。其中,苏强接任华晨中国总裁兼行政总裁,吴小安接任华晨中国主席,洪星和何涛分别出任华晨中国副主席和财务总监。政府承诺4人可按每股0.95港元的价格,分别获得8000万-9000万股不等的期权认购权,共占华晨中国总股本的9.446%。当仰融在海外得知这个消息后说:“上帝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四大金刚”的留任使仰融的孤身出逃更像是一场众叛亲离的闹剧。8月20日,“中华”轿车的市场投放仪式在北京隆重举行,最先上市的中华标准型轿车市场售价为16.98万元,它成为中国市场上唯一与国际品牌抗衡的中档国产轿车。苏强宣布,华晨将通过5-10年的时间发展为国内的一个重要的汽车集团,5年内目标销售量达到18万-20万台,到2010年,产销汽车78万辆,发动机产能90万台,利润68亿元,销售收入1300亿元,占据中国汽车市场10%的份额。在热烈喜庆、群贤毕至的舞台上,独缺那个身材中等、声如洪钟、总是梳着一个光亮大背头的主角,他本应该出现在镁光灯下接受人们的簇拥和祝贺,而此刻却在大洋彼岸独自黯然神伤。

造成决裂的导火线,位于宁波的罗孚项目被理所当然地终止。当时,土地拆迁已经完成,办公大楼也开始启用,4辆被罗孚改良过的样车已基本完成,新车型正在日内瓦展出,发动机的改良也正在进行中,严格按协议办事的罗孚已经把所有生产设备清单移交中方。当苏强以“立项有误”为理由,告知罗孚和宁波方面的时候,他面对深感意外、惊诧无比的眼光,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理由。为了终止合同,华晨赔付了2亿多元人民币。

在这件事上的恩怨纠葛还有几缕余音。

10月14日,仰融通过香港华博财务公司以侵占资产和行政侵权为由,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起诉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和财政部,其直接诉讼争议标的达20亿元,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涉案金额最大的产权纠纷案。仰融是那种总是在创造纪录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之“合法无私”,他甚至签署委托书,宣布将法律确认之应得的华晨资产,全部捐献给非营利性社会团体或慈善机构。4天后,辽宁省人民检察院以涉嫌经济犯罪发出全球通缉令,正式批捕仰融。11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认定仰融的起诉“无可诉性”,暂不受理。仰融转而在百慕大起诉华晨中国汽车,在美国联邦哥伦比亚地区法院起诉辽宁省政府,最后均因“不在管辖权内”而告失败。

至此,“拯救者”仰融完败谢幕。10月23日,新任华晨主席吴小安对记者说:“仰融先生在本集团的管理、运作和业务的参与是微不足道的。”

溃败: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在仰融出局后的半年里,接收小组看起来稳住了可能发生混乱的局面。“四大金刚”留任,“中华”轿车正式面市,他们甚至还顺利地解决了让仰融寝食难安的“基金会问题”。2002年12月,财政部批准华晨集团以1.44亿港元收购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所持有的14.4亿股华晨中国股份,这是一个低廉到让仰融掉眼珠子的价格。

“中华”轿车的销售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面市后的4个月里就出售了8000辆,2003年销售2.5万辆,实现税前利润2000万元。

在战略布局上,仰融之后的华晨呈现出迅速、全面回归辽宁省的局面。除了被强行终止的宁波罗孚项目外,位于湖北孝感的雷诺项目也被搁浅,当时准备引入的车型已经选定,工程技术人员全部到位。同时,华晨对零部件的供应商进行了调整,辽宁省外的厂家被抛掉了一大片,重新扶植一批省内的零部件厂。辽宁省政府的目标非常坚定,以华晨为核心,将大连、锦州、丹东等一带的汽配企业带动起来。

接下来的事实,就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了。

就如同仰融几年前所预测到的,中国的家庭轿车市场真的到了井喷的时代。2002年,中国轿车销量同比增长56%,2003年增幅进一步上升到65%。可是,在这种快速扩大的市场中,华晨的脚步却渐渐地迟滞了起来。2004年,“中华”轿车销量迅速下滑到1.09万辆,同比下降15%,经营亏损6亿元。金杯“海狮”的销量为6.1万辆,同比下降18%,丢失了保持5年的全国销量冠军,跟鼎盛时期的2000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在轻型客车和轿车两大市场,金杯的份额日渐萎缩,边际利润逐年下降。轿车项目命悬“中华”一脉,因缺乏后续资金支持、技术改进迟缓、车型单一等原因,根本无力与跨国品牌正面竞争。

仰融时代的众多合资项目也纷纷难以为继,“五朵金花”无一盛放:与美国通用合作的雪佛兰卡车和SUV项目一直处于亏损状态,2004年被上海通用整合;与英国出租车公司生产奥斯丁出租车的项目也因中方终止合同而半途告吹,已支付的7000万元模具费无法收回;与宝马公司合资生产宝马3系和5系的项目,一直受到销售的困扰,2003年,组建半年的华晨宝马亏损2.5亿元,2004年,继续亏损近4亿元,中方最终放弃了在合资公司中的主导权,其局面早已非仰融当初所设想。

此时的华晨如一块拼到一半突然被篡改了主题的图板,局面尴尬,进退失据。被委以重任的“四大金刚”也没有表现出令人信服的运营管理能力。北大纵横管理公司的分析师认为:“仰融的棋他们理解得不透彻,而且,他们又必须考虑与政府之间利益瓜葛的问题,是无法全身心经营企业的。”2004年,华晨中国的利润从3年前的9亿元下降到4860万元,降幅之大令人震惊,两年前苏强在北京所做的蓝图规划,恍若隔世梦呓。在重整乏力的情况下,“四大金刚”开始考虑自己的利益,他们分别于2003年和2004年两次抛售手中的企业股权,前后共套现3.3亿港元。消息被曝光后,引起投资者的恐慌,“华晨系”股价一泻千里。2004年底,苏强、吴小安被取代;1年后,“四大金刚”悉数离开华晨。也是在这一年的12月,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普华永道突然“坚决辞任”华晨的审计师职位,这让公众对公司账目审计的真实性产生了负面的遐想。2005年上半年,华晨汽车发布亏损报告,半年报亏2.99亿元。9月,《资本市场》杂志的记者前往沈阳采访,竟找不到华晨总部的办公地点到底在哪里。辽宁省国资委官员称,华晨汽车集团是中外合资企业,不是国有企业,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而经贸委官员则表示,不清楚华晨汽车究竟归属哪个部门,所以无法提供情况。到2005年底,华晨的最高管理者在3年多时间里走马灯似的换了四茬人。

时间转到2006年,在中国汽车市场上,已成病躯一具的华晨早已不是那个敢与跨国品牌较劲的“中华”武士了,其效益连年下滑,财务状况日渐恶化。1月,大连市副市长祁玉民出任华晨控股董事长。他说:“我来的时候华晨亏损近4亿元,工厂的生产状态几乎处于停滞,我是稀里糊涂上华晨来的,我来之后真像掉进火坑里一样。”祁玉民到任后试图绝地重生,他重组零部件供应商,推出骏捷新车,还在香港成功募资15亿元。不过,华晨要真正重振雄风,实在任重道远。据华晨中国的资料显示,在2002年,公司销售了2亿多美元的可转换债券,换股价格为4元,2008年到期。而公司的股价长期在2元以下徘徊。如果2008年华晨股价不能恢复到每股4元,仅这一项就要承担20亿元人民币的还款压力。在汽车自主创新上,草根出身的李书福和他的吉利公司呼啸而起,早已取代仰融和“中华”轿车成为新一代国产汽车品牌的旗手。

一盘气象万千、浩荡雄伟的大棋,仅仅在两年多时间里就被下成一个烂局。成败瞬息,不知让人从何说起。

仰融的“产业-金融”布局在日后颇受诟病。有一些人认为,即便不发生“基金会事件”,假以时日也自是难以收拾的局面。可是,至少在他离去之时,仍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在战争史和商业史上,那些挽狂澜于既倒、成就一世霸业的大家,其思其行往往诡异而出人意料,他所依赖的其实只有“大势”两字而已。所谓大势,大而言之是时代潮流和行业趋势之所在,具体言之,则是军事家和企业家的气势。若他气如长虹,则自可以聚气成势,势不可当。仰融之惨烈,在于他气势渐聚之时,却被突然排挤出局。这就好比一位绝世高手,行棋过半,竟被强行勒令离场,其后继者哪怕只稍逊半分功力恐怕也难以为继。何况,那群人还各怀心思,不肯竭尽全力。

2005年8月,仰融接受《中国企业家》的越洋采访。反思前因后果,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把项目放在宁波会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放在大连,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他还温和地将几年前的产权之争形容为一个“误会”:“看着现在的华晨,我心里不是滋味。虽然阴差阳错,发生了一个很大的误会,但我相信今天这个误会也解释得差不多了。如果有机会能重回岗位,我认为会是双赢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完美的结果要看双方的诚意。”这位由资本界而“误入”汽车圈的企业家依然对华晨和汽车难以忘怀:“说句心里话,现在要为这个企业止滑,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手段,成本非常高,被救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那我对华晨是进还是退呢?出于对自己身心健康的考虑,我可以不去沾华晨,还能留个清名在。但如果我真的有机会接手华晨,我会义无反顾,宁愿折寿、减命,也要挽救它的‘滑铁卢’。”

作为缔造者,华晨对于仰融而言,已经超出了事业、金钱乃至荣誉的意义,它似乎已是其生命本身。这种微妙而难以言表的情结,是企业家群体之外的人很难完全理解的。然而,在中国的政商氛围中,仰融能够返回华晨的概率大概比救活它的概率还要低。

在仰融说那些伤感而决然的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圣经.诗篇》中,有一首悠远而忧伤的诗歌:对人而言,生活就像山间的青草,就像野地的鲜花,曾经那样的繁茂。当微风吹过又吹远,大地知道一切都已改变。

在中国汽车史上,仰融和他的华晨就像所有曾经盛开过的“鲜花”和茂盛过的“青草”,微风已吹过又吹远,岁月更迭,世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华晨大事记】

1991年7月,仰融以原始股的价格买下4600万股沈阳金杯客车厂的股票。

1992年7月,金杯汽车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10月,以金杯客车为主要资产的华晨公司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第一股”,在华尔街引起很大的轰动。

从1995年起,仰融以大股东的身份接管金杯客车的管理权,开发出新型“海狮”牌小客车,击败长春一汽的“解放”牌面包车,成为轻型客车市场的第一汽车品牌。

1997年底,仰融开始筹划引进德国技术和设备,宣布打造一条年产10万辆轿车的生产线。

1999年3月,华晨控股上海的老牌上市公司申华实业,并更名为“华晨集团”。10月,“华晨中国”在香港联合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仰融宣布将在5年内斥资40亿元,打造中国人自己的轿车。

从2000年起,华晨先后与宝马、通用、三菱等5家国际知名汽车公司开展合作,实施“五朵金花”工程。

2000年12月,第一代“中华”牌轿车在沈阳下线。华晨当年度实现销售收入63亿元,税后利润18亿元,在汽车行业里仅次于上海大众、一汽大众。

2001年前后,仰融打造出一个市值高达246亿元之巨的“华晨系”,旗下有5家上市公司,各种关联公司158家,其中控股138家。

2001年夏天,仰融与英国罗孚汽车公司洽谈合资项目,决定将新工厂设在浙江省宁波市。在《福布斯》杂志公布的“中国富豪排行榜”上,仰融以70亿元资产排在希望集团刘氏兄弟和欧亚集团的杨斌之后,位列第三。

2001年秋天,辽宁省成立华晨资产接收工作小组。辽宁省政府与仰融就华晨的资产性质开展谈判。

2002年3月11日,谈判破裂。财政部企业司下发公函,将华晨及其派生的所有公司,一次性划转辽宁省政府。公函要求“抓紧时间审计,以防国有资产流失”。

2002年5月,仰融赴美不归。6月,华晨汽车董事会解除了他的公司主席、总裁等职务。仰融将自己所持有的华晨中国股票在香港股票市场全部抛售套现。

2002年10月14日,仰融起诉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和财政部,其直接诉讼争议标的达20亿元,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涉案金额最大的产权纠纷案。4天后,辽宁省人民检察院以涉嫌经济犯罪发出全球通缉令,正式批捕仰融。

2004年,华晨中国的利润从3年前的9亿元下降到4860万元,降幅之大令业界震惊。

2005年8月,仰融接受《中国企业家》的越洋采访,声称“如果我真的有机会接手华晨,我会义无反顾,宁愿折寿、减命,也要挽救它的‘滑铁卢’”。

到2005年底,华晨的最高管理者在3年多时间里走马灯似的换了四茬人。

2006年1月,大连市副市长祁玉民出任华晨控股董事长。当时,华晨亏损近4亿元,工厂生产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他试图重振华晨昔日雄风。

2007年3月,拥有自主研发技术的1.8T中华轿车上市。

【后续故事】

没有了仰融的华晨汽车陷入低迷,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统计,在2010年的前三个季度,全国汽车销量排名前十位的品牌及汽车企业的销售收入排行中,均已没有华晨的名字。

让人惊奇的是,通缉令在身的仰融却试图回国东山再起。

2009年6月,中国企业界一个最扑朔迷离的新闻是,仰融宣布重回汽车界,在美国和中国分别投资100亿美元和450亿元人民币,发展新能源汽车。仰融在美国通过长途电话接受记者采访,亲口证实正计划在美国和中国同时组建汽车公司。根据他的计划,其组建的汽车公司将以目前正炙手可热的新能源汽车作为切入点,计划在美国投资100亿美元,达到300万辆产能。按照仰融的说法,目前他在美国的项目已获得美国政府批准,并无偿得到3万亩土地的使用权以及多项税收减免政策。

在中国,为吸引地方政府提供优惠条件,仰融开出了一个“831111”的诱人条件——未来8年,实现产能300万辆,产值1万亿元,税收1000亿元,提供10万人就业,人均年收入达到10万元。为此,他计划未来投入450亿元。

据《经济观察报》2009年9月27日的报道称,美国时间9月24日,仰融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启动美国造车项目。据称,这一造车项目全名为Hybrid Kinetic Motors(HKMotors),落户在阿拉巴马州。工厂将于2012年建成完工,预计第一阶段的产能将在2014年达到30万辆。

对于仰融的汽车计划,从资金来源、规模和技术可能性以及他是否真的能够回国等等,国内人士多持怀疑态度。

【档案存底】

在仰融与辽宁省政府的博弈中,让他最为痛心和被动的事情是,他深为倚重的、被称为华晨“四大金刚”的4个助手集体背叛了他。助手们的理由是,“我们是职业经理人,只对企业的前途负责”。辽宁省政府官员后来透露说:“当时以那么高的待遇留下他们,是省政府情急中迫不得已的举动,在当时没有其他人能玩转华晨。但从长远来看,他们不是省政府放心的企业经营者。而他们在华晨两年半的业绩,也没有证明他们是取代不了的人。”2005年8月,仰融接受越洋电话采访,对自己的用人和他出走后的华晨战略进行了反思。编者有删选。

“我没有为华晨培养一个好的接班人”

走了一个人企业就衰败,我有责任

从1991年合资到2002年我走,我为这个企业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看到现在的华晨,我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作为创始人,我不可能看到华晨亏损心里高兴。华晨走了一个人,3年就如此衰败,我是有责任的,起码我没有培养好继承者。早期没有一个人才培养计划,现在一个突发事件就使企业衰败至此。

如果我有机会回去救这个企业,我首先要改变我以前的管理模式,不要亲自主刀,应该是指导、培养一批人,我不在岗位的时候他们照样能够把企业搞好。用如此心胸来培养起一批接班人,那才是真正的企业大家。

一个企业要经营好,首先,必须用心去经营企业,这是非常关键的,这是一个前提。现在华晨面临的问题是想做好这个企业的人决定不了企业的命运,决定企业命运的人跟企业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没有用心去做。

其次,一个企业既定的发展蓝图不能以个人的成见来任意改变和否定。在一个企业里,不应该出现后任领导完全推翻前任领导的做法。企业做这么大,不能任意地去改变它的路线,这是要出大问题的。过去华晨走金融与产业融合的道路,后来他们说只做产业不做金融,但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走的时候,宁波罗孚项目的金融方案已经设计好了,为什么没有执行下去呢?否则,中华轿车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金杯客车也会得到很好的投资收益。太可惜了!

一些人对我的“产业与金融结合”的做法一直颇多异议。我认为光说一个人是做金融还是做产业是在转轨过程中的一种特别的论调。在完善市场经济体制的过程中,这种论调会被吸收和消化掉。在国外健全的金融体系环境中,金融与产业没有很清晰的划分,关键是看集团里产值和利润的份额比例。如果金融业务的产值超过产业部分,它就是以金融为主的集团。我的设想是,华晨在一个控股公司下有三块:第一,汽车部分,我有“五朵金花”和罗孚;第二,基础建设部分,有宁波大桥项目,我还曾想过买下金茂大厦,作为汽车业务的总部,这样更有利于在亚太地区挂“中华”的牌子;第三,金融部分,比如说保险、信托。但是,集团80%的产值会来自汽车。

别看我这个人胆子这么大,勇往直前,其实我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德隆、中科都找我谈过,连合约的草稿都打好了,但我胆子没有那么大,最后也没签。我从来没有拿流通股去抵押贷款,从来没有用银行的贷款去炒股票。我知道什么是红线,闯了这个红线就一发不可收。1996年,苏强拿着金杯客车的5000万元资金到上海去炒股票,最后是我到上海以公司法人身份、拿着法人证书把钱追回来的。工厂就是工厂,管理人员不能涉足股票,也不能涉足资本市场,谁沾边我就把谁换走。苏强是好意拿公司的钱炒股票希望借此改善公司的伙食,但是怎么能这么做,万一赔了怎么办?工厂就要停产,几万人没有饭吃。在企业里边玩金融,一定会把企业玩死。

在我走后,留下来的4个人(指“四大金刚”)在预知企业利润达不到预期的前提下抛售股票,这种行为在西方国家是违法的。他们想把与政府达成的交易量化,但是人家给你的承诺是理论上的,这个承诺的兑现首先要看你给企业作出了什么贡献,而不能总想着企业给你什么待遇。我离开后,他们的待遇不变,年薪30多万美元加5%的利润提成。我在的时候合约中有规定,公司达不到指定的利润指数,不允许提这5%。去年(2004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利润,他们还拿这个提成,没有任何道理。我走了之后,没有人监督他们。我认为这4个人都是很聪明的,但必须有一个人去带他们,结果4个人都想做头了,这4个人就完蛋了。你这4个人能当军长还是司令,我不知道吗?如果你能独当一面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担当,我要那么辛苦干吗?我现在的身体比以前还好,为什么?因为我不累了。我以前真累啊!能力是日积月累的,但是还要有天赋。

我走之后,华晨有三错

我认为我走后,华晨管理层在“中华”上面有三错。第一错是定价错误,一步错步步错;第二错是管理层把自身定位为辽宁的干部,要把零部件采购基地放在辽宁;第三错是由于前两个错,导致产量达不到一定的水准,工人人心涣散,苏强等人也心不在焉。这三错是伤害企业最大的三个错误。

我走之前为“中华”定下的策略是:以低价切入市场,每年逐步提升价格,价格提高的前提是零部件、内饰件质量的提升。当时,为了赶上比较好的时机,定价是12.99万元。12万元的车,消费者觉得与桑塔纳比,这个车还是好的,但是你定价到18万元,消费者要跟帕萨特、本田比,他就觉得不值了。

所以,定价的一闪念,使得“中华”后来走入歧途。如果说定价是12.99万元,罗孚的改良内饰件进来之后,加上2万块钱的改良费用,应该是14.99万元,那你可以卖到15.99万元。你还可以获得一笔利润。到了两年后,12.99万元的产品可以限量生产。总之,中华轿车以12.99万元的价格做到四五万台,也可以保持盈亏平衡点。但是最终要靠提升品质、提高价格获取利润,走的是这条路线。

但是后来的管理层急功近利,他们后来的定价是错误的。你怎么可能指望企业在生产量只有一两万台时就要赢利呢?我当时的预计是,3万辆的产销以下,企业亏损是正常的。第一年“中华”有可能政策性亏损5亿元,那就让它亏。汽车是一种规模经济产业,达不到批量生产10万辆以上,或者不能按照国际水准管理,是不能达到盈亏平衡的。你生产1万辆就想赚钱,这可能吗?要以批量生产来带动利润,不能依靠短期行为获利。新的产品以低价位进入市场,每年通过调整配置涨价才是对的。华晨为什么要走中国其他合资企业的常规道路,先黑一把老百姓的钱再说?短期行为到了极点,最后是自己坑了自己。

跟罗孚的合资合作本来可以弥补“中华”内饰件、发动机的不足,但是后来这个项目停下来了。在内饰件方面,2001年我当时发了4台样车到英国给罗孚,由罗孚帮我把内饰件全部改良,而且改良的样车都造好了,非常漂亮,整个车焕然一新。而且还匹配了罗孚2.5升的发动机,罗孚同意装在我车上的发动机用“中华”商标。它的发动机比“中华”原来用的三菱好,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如果这样来改造“中华”,可以想象2003年、2004年中华车是什么档次的车。就算我真是一个坏人,这坏人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不用罗孚改良的发动机和内饰件呢?太可惜了。

质量下降与辽宁省的有关政策失误也有关系。他们认为,辽宁的汽车工业就应该在辽宁配套,不应该给外省市的零部件厂配套。他们进行零部件区域的调整,把辽宁以外的零部件厂甩掉了一大片,重新扶植了一批新的零部件厂。这种地方保护主义在当今还盛行,这是不对的。我走了之后,苏强他们4个人就自己把自己定位成沈阳的干部,沈阳的干部就要考虑沈阳的利益,零部件产品能在辽宁沈阳做的,就要在当地做,从宁波那边拉回来。他们这种走回头路的配套模式,怎么能让一个企业的产品质量有提升呢?只有倒退不可能提升。以我对品质的要求,上看宝马,下看罗孚,我认为这些零部件就是不合格。

除了定价策略,当时还有另一条线路我没有说给他们听。我认为,要采用多元化的方式来保证企业的销售。所谓多元化的销售,不是以产定销,或者反之,而是要用很多工具来达成销售。当年一下单就要下3万台,零部件供应商由于达到了3万台批量之后,积极性起来了,能够放心地投入生产,就能提高质量,工人也能士气高涨。如果小批量,以销定产,今天开,明天关,士气低落,质量就得不到保证。所以,要对销售做好金融财政补贴,给企业分担销售费用、广告费用,把企业的费用降到最低。这就需要汽车产业之外的体外循环,用其他手段来保证“中华”顺利投放到市场上去。所以,光懂产业是不行的,还要懂金融。一个头脑里边有两种理念的人,才能将华晨融会贯通。因为“中华”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必须用新的方法来保证产品投放市场。但是这一套我没有来得及讲,讲了之后他们也未必能使用得当。

今日华晨,如同得了绝症

华晨走到今天的局面,如同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它的病根就是没有用心去经营它的人。同样是一套太极拳,用心去打与不用心去打,表面上看架子一模一样,但真正需要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花架子是不可能有力道的。因为他没有掌握用力的门道,没有用心去打。

如果有机会再让我来经营华晨,我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把企业救起来,否则我也不会东山再起。要做汽车我一定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不能,我在汽车产业上就画上了句号。再也不走汽车制造这条路,再也不过问了。

【新新观察】

企业家的“政治博弈术”

在中国公司的成长路径上,企业与政府的关系之密切其实远远超出一般学者的想象。这不仅仅是寻租牟利的问题,而是由中国经济的变革逻辑所造成的。随着改革的深入,中国的商业决不会进入“政治归政治,经济归经济”的状况,相反,政商之间的密切度将越来越高。我们观察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企业败局,如三株、爱多、秦池等等,大多数为企业家市场战略的失误;而近5年里的企业败局,如华晨、德隆、格林柯尔、铁本、三九等等,无一不表现出强烈的政商博弈气息。

这种特征,便要求企业家必须具备一定的政治素养。在很多关键的时刻,企业家的“政治博弈术”往往决定了企业的命运轨迹。仰融在商业上展现出惊人的才华,可是却在政商关系的处理上失去理智,以致在事业的巅峰时刻陡然坠落。而造成这一结局的最重要的原因,正是政治博弈的失败。与他这种“对抗型”相对照的,我们还可以总结出其他的一些类型。

●“依赖型”——早期改革往往有典型先行的特征,那些被选中为改革典型的企业家有时候便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既然是典型了,那么政府一定不会让我倒掉。其最典型的便是步鑫生。1983年,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因严格管理而成为举国学习的“活榜样”,政治的光环使得步鑫生放松了经营而日日忙碌于演讲和开报告会。日后他曾对人说:“当时我有一个错觉,既然是党中央把我树为典型,肯定是不会让我倒掉的,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呢?”而事实却是,几年后企业难以为继,谁也保不了他,最后他以黯然下台而中止了企业家生涯。

●“滥用型”——因改革而成名,却将这种辛苦形成的信用滥用。1991年前后,南德集团的牟其中在既没有外贸权,也没有航空经营权,更没有足够现金的情况下,用几车皮的四川罐头换回了苏联飞机,他也因此成为“资本经营”的先驱。当时,举国舆论及各地政府均对他充满敬意。然而,牟其中却从此再也没有认真地做过一笔生意,他到处演讲许诺,常常信口开河。几年下来,他连续不断的、让人瞠目结舌的、恶作剧式的承诺,最终使他在政界、经济界、传媒界和社会公众层面多重失信。

●“借用型”——中国的改革带有很强的周期性,每到一个阶段就会形成一种新的思潮,而善于借用者便自然成了最有可能的利益获得者。在这一方面,很多老资格的民营企业家都是其中的高手。曾担任了48年村支书的知名农民企业家、江苏华西村的吴仁宝便曾直言不讳:“政治优势要为经济建设服务,这一点华西村从来没有动摇过。”据称,他每天晚上必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从中揣测政治风向标。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甫一公开,他当夜召集人开会,预测中国经济将再度高速成长,于是决定囤积钢材,后来狠狠地赚了一笔。在外来商人中,黄鸿年最具典型性。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后,加快开放顿时成为共识。这时,印度尼西亚巨贾之子黄鸿年第一时间来到中国,他先是在香港组建了一个中策公司,自称是“配合中国改革开放策略”之意,然后便在国内开展大规模的收购活动。他的并购基本上都是“市长工程”:与政府一把手直接沟通,利用他们急于创造改革业绩的心情,借邓小平南方谈话的东风,用好政治牌,高举高打,以气造势。在短短1年多时间里,中策斥资4.52亿美元购入了将近300家国有企业。之后黄鸿年将优质资源包装出售给其他跨国公司或在海外上市,成为当时获利最为丰厚的外来资本者。

●“若即若离型”——与政治始终保持一步之遥,这是另一位民营企业家浙江万向集团董事长鲁冠球的名言,他也因此成为企业界的“长青树”。鲁冠球成名甚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成了乡镇企业的代表人物之一。中国乡镇企业协会成立的时候,会长由农业部部长兼任,两个副会长,一为禹作敏,另一为鲁冠球。我在企业史的创作中,搜集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细节:1993年,禹作敏与天津市政府公开对抗,矛盾激化。与禹作敏关系颇佳的鲁冠球曾去信慰问,其中有“投鼠忌器”一词,言下之意是安慰禹作敏,政府应该会考虑到他的改革影响力,不至于给予严厉的惩戒。然而,日后的事态发展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一事件之后,鲁冠球开始重新思考企业家与政府的博弈关系。10多年后的今天,他身上的政治色彩已非常之淡,呈现出一位老练的家族企业家的本色。

(管理@线www.earm.cn/田成杰2011-11-14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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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大败局Ⅱ》,吴晓波/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出版。原标题为《华晨:“拯救者”的出局》,本文根据十周年纪念版有所补充。

作者:田成杰 管理大师

多此一举!!